巍巍秦岭,雄浑开阔、横无际涯。作为一位五十多年笔耕不辍的作家,虽19岁离开家乡,但贾平凹一辈子没离开过秦岭。秦岭赋予了他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他以诚挚之心描绘着秦岭的一草一木。有一句老话,叫“你生在哪儿,哪儿就决定了你”。
著名作家贾平凹
自1973年发表文学作品以来,贾平凹从事文学创作已五十一年。20世纪80年代,贾平凹就在其第一本小说集《山地笔记》中拉开了他描写秦岭历史地理和现实生活的序幕。之后,纵观贾平凹的文学之路,从早期的《浮躁》到《河山传》,无论小说、散文,贾平凹所写故事,皆发生于文学地理意义上的秦岭南北,从秦岭的自然风光、人文历史到沧桑巨变,从山水草木到飞禽走兽,从秦岭里的商州到整个秦岭,秦岭的形象在贾平凹的笔下愈发丰满和立体,可谓处处不离“秦岭”。无论是讲述商州农村风土民情的《商州》,还是刻画古都西安城市故事的《废都》,抑或是传递声震百里秦川的《秦腔》,还是《山本》和《秦岭记》,他与笔下的故事,从未远离这座大山,谈及缘由,贾平凹的语句没有花哨的修辞,有的是对秦岭的深深眷恋和对大自然的敬畏。他的文字就像是从土地中生长出来一样,朴实无华而又充满真诚与灵性,这皆来自作家七十年来的生命洞察。陕西省秦岭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办公室联合中国网生态中国频道特别推出《对话·秦岭》栏目,特邀著名作家贾平凹,一同探讨他对“秦岭”的种种思考。
中国网生态中国频道:贾老师您好,从《秦腔》到《古炉》到《老生》到《带灯》,您都是在写秦岭和商洛的故事。到现在的《山本》和《秦岭记》依然是这样,秦岭在您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
贾平凹:源于商洛,长于秦岭怀抱的我,早年间在为故乡商洛摇旗呐喊时,提出了“秦岭最美是商洛”这一响亮口号。诚然,秦岭周边的宝鸡、渭南、安康、汉中等地亦各具风情,但商洛作为陕西省唯一全境沉浸于秦岭腹地的地级市,坐拥天然优势,使得这句赞美之词显得尤为贴切且自豪。
自幼年起,秦岭的山川草木便伴随着我的成长,即便后来因工作迁居至西安,那座同样依偎在秦岭脚下的古城,我的生活轨迹依旧紧密缠绕着秦岭的山山水水。文学创作之初,我的笔触聚焦于商洛、商州这片熟悉的土地,但随着视野的拓宽,我逐渐将情感与思考投向更为广阔的秦岭全景。从《怀念狼》《古庐》到《山本》《秦岭记》,乃至新近问世的《河山传》,这些作品无一不是源自对秦岭这片故土的睠恋。
“你生在哪儿,哪儿就决定了你”,秦岭赋予我的,不仅仅是物质世界的滋养,更有精神世界的丰盈。秦岭,对我而言,既是个体记忆的载体,也是永恒创作灵感的泉眼,它以其独有的方式,定义了我是谁,我来自何方。在我心中,秦岭远非简单的地理坐标,它不仅是我故事的背景,更是精神的图腾。书写秦岭,便是追溯自我,探索那份根植于心的归属感和对自然、历史的无尽敬畏。
中国网生态中国频道:秦岭是否已经成为您的一个灵感源泉和写作宿命了?
贾平凹:是这样的,可以说秦岭是我文学创作的根据地。或许,是这份根植于心田的乡土情怀太过深沉,以至于在创作的每一个字里行间,我都不自觉地想要漫步于秦岭的幽径,那里有我灵感的温度。
我渴望与秦岭维持一种鲜活的对话,一种未见的亲密,即使这些年足迹已遍布多处,但每当回归陕西的怀抱,心便寻得安定。我总愿逃离至秦岭,寻找那份山水间独有的静谧。除却偶尔的远行游历,我的生活圈几乎被秦岭环抱,故而灵感频生。秦岭,不单是我的笔端之源,更是心灵栖息之处,无论我的生命足迹还是文学创作,都与秦岭有着不解之缘。
中国网生态中国频道:您曾经说过,写秦岭的历史,就是写中国,为什么会让秦岭立于如此高的地位?
贾平凹:在写《山本》的时候,关于秦岭,我在题记中写过:“一道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着黄河长江,统领了北方南方”,它是中国最伟大的一座山,当然它更是最中国的一座山。这都是以秦岭为中心来看的。
从历史上来看,从周朝开始,中国的大部分历史,大多出于秦岭的南北,秦岭之周,分布着中国两大古都及一众历史文化名城;文学艺术上,很多的绘画、书法、石刻等艺术作品,皆产自秦岭或秦岭周遭,故此可循迹中国历史有很大一部分发生自秦岭。近来读到一些著写秦岭的书籍文献,专家们从历史、人文、地理、气候、生物多样性等各方面详列秦岭之种种,包括秦岭的摩崖石刻、石碑古迹、诗词歌赋等,都是中国历史上的名人所著。大秦岭跨度之长,占地之广,气候环境之复杂,动植物种类之丰富,人文积淀之深厚,名胜古迹之繁多,皆创造了我国之最,从此点来看,它是最中国的山,故亦可言之,写秦岭就是写中国,它对中国意义重大。秦岭太大太丰富,也太伟大太浩瀚了,以至于很难把它整体表达出来,我时常会说,这些年来写秦岭,即便有多大的想法,最终只是把自己写成了秦岭里的一棵小树或者一块石头,仅此而已。
最近我还在写一篇文稿,没有特意写秦岭,文学创作这么多年,写秦岭不变,但怎么写变化不小,实际上很多内容还是离不开秦岭。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写作到一定程度,重新审视所熟悉的生活,看世界的方式不一样了,有了新的发现和思考,对于秦岭,有更多更深刻的认识,所以说这座山我们应该真正的关注它,体验它,理解它,表达它,这是一份义务和责任,更是一种生命的需要。
中国网生态频道:从您的作品中,能看到一种转变,对秦岭的认识,在写作中也有不断的变化。从早期的写人物、写故事情节多一些,到现在写《山本》《秦岭记》时文本体裁的转变,尤其《秦岭记》被称为“秦岭的山海经”,以笔记小说的形式讲述了近六十个秦岭故事,您所写的山川大河、飞鸟走兽,能让人带着猎奇的心理从不同角度去了解秦岭,您创作《秦岭记》的创作背景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
贾平凹:创作了几十年,写了大量的小说,年轻时的作品更有激情,更优美、浪漫。年纪大了后,更注重写自己对世界、对人生、对生命之体悟。在写《秦岭记》之前,一直没有单独地、特意地写秦岭,这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人和动物植物就应该是浑然一体的,加之对秦岭有更多文学上和创作上的思考,也想把我自己的人生体悟和阅历写出来,于是有了这部《秦岭记》。书里的故事,有我听来的,有亲身经历的,也有采风了解的,写这些故事,一让人们多做善事,二呼吁人们保护秦岭、保护生态,建立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状态。生于秦岭长于秦岭,这座山跟我的生命是紧紧相连的,在写作时容易投入自己的感情,文学创作讲究文学之真实和感情之浓烈,愿一直用文字记录秦岭这座伟大的山脉和它所滋养的人们,让秦岭的地理、历史、人文以及生命万象等一一呈现。
中国网生态中国频道:不止《秦岭记》,您的作品《怀念狼》里写到的秦岭自然生态危机,值得我们深思,您也曾经提到过,“保护秦岭,这开始成为社会的共识”,在之后的文学作品和社会活动中,你还会如何让大众进一步感知秦岭、认识秦岭,唤起人们保护秦岭生态环境的自觉?
贾平凹:《怀念狼》是九十年代初写的,那个年代,整个社会环保意识相较淡薄,但自然生态的危机已出现,幼时我就有对自然环境生态恶化的担心。这个小说当时没有多大影响,后来回过头来,时代快速发展,社会变化万千,很多人反而又去关注它,就像人们对秦岭的认识一样,这几年人们对秦岭的认识和关注逐渐增多,从环境保护到专家研究,大量的书籍皆出自专业人员所著,大家对这座山有了更多的探寻。从资料上我了解到,古人并没有秦岭的概念,山更多是作为神话里神仙们居住的地方以及风水发源地,现在来看,秦岭,之所以不叫“山”而称作岭,是因为它不仅仅是一般的山,她是欧亚大陆脊梁——昆仑山的东方起点,是中国中央山脉,巍峨耸立于中国腹心地带,这才有了秦岭的概念,有了天下的概念,对秦岭的认识也提升到精神层面。现在社会进步开明,人们思维开放,意识觉醒,加之随着现代经济发展,大家有了对秦岭生态环境的保护意识。我个人只是从一个作家的角度来写我从小看到的秦岭和我对它的认识感受,认为有责任维护和传达保护秦岭的共识,我是作家,最主要的方式肯定还是写秦岭历史的光荣与苦难、现实的振兴与忧患。除此之外,写作之闲暇,还喜欢书法和画画,自觉颇有趣味,书法的间架结构、用笔用意等关乎审美的东西,其实和文学是一回事,只是形式不一样罢了。
中国网生态中国频道:生于秦岭,长于秦岭,五十多年来,您也一直在以文学的方式为秦岭著书。在您看来,这些秦岭故事如何才能引起世界的关注,不断提升秦岭在世界的影响力,让世界看见秦岭?
贾平凹:每个人的方式不一样,作为一名作家,我用自己的文学作品潜移默化进行影响。目前我的作品被英、法、德、日、韩、越等四十多个国家语言文字出版,小说、散文都有,小说居多,有三部作品译本获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向世界讲述着独具特色的“中国故事”。每个人让世界看见秦岭的方式不一样,整个社会,人人有保护秦岭环境的意识,这便是最好的。作家要创作出好作品,世界一旦关注了我们,就会发现这些作品,就会了解秦岭。这些年有来自日本、英国等国外的汉学家来西安找我,因为在翻译作品的过程中,需要了解中国文化,了解中国人的思维意识和审美趣味的东西,有许多方言、民俗在翻译时有一定的难度,涉及书中秦岭的某种树某类草,他们没有一个具象的认识,找到我后,我会带着他们去秦岭实地考察。记得之前有一个日本年龄较长的翻译家,我带他去秦岭考察后,挖了好几种书中的草带回日本,认为这样会更好地将原著译介的更准确到位。英国的翻译家,来到秦岭后亲眼看到山体,才明白书中的山势是什么样的走向,房子建筑是什么样的形状,包括地坑院、窑洞等等,他要亲眼所见,亲身了解才知道如何去描述翻译,还有一些石磨、铁锹等日常农具,问了山民,融合中国传统文化习俗,就会觉得特别有意思。越是民族的就越有可能走向世界,作为土生土长的秦岭人,我写出了秦岭的故事,作品被翻译出来,能让秦岭从世界文学的视角上与世界各地读者对话、交流,世界就会看到秦岭、关注秦岭,这就是我用写作的方式来传播秦岭。保护秦岭则还需更多方面的共同努力和切实行动,每个人都有自己传播秦岭的方式,只是形式不一样罢了。
中国网生态中国频道:从1973年第一部作品出版至今,贾老师已经执笔第五十一个年头了,您一直笔耕不辍地在创作,从故土走出,再频繁地回到那个地方去,重新校正自己的位置,根植于秦岭写秦岭。秦岭您还会继续写下去吗?
贾平凹:通常,作家的笔尖流淌出的墨迹往往源自他们最为熟稔的土壤,离乡背井后反观故乡,方能洞悉其真容颜,复归巢则又得全新视角,于本土望中华,望故乡,国之故事跃然纸上。我写商洛,写秦岭,也在写中国,过往如此,未来亦然,我的创作之路,秦岭是唯一的笔下风景,我的独特,根植现实,描绘秦岭的山乡巨变,是我亟待完成的宏图。
秦岭实在广袤,我们很难认清它的本色,但我不辍笔,坚持笔书其深处。写作说到底,都是在写自己,自己的能量、视野、对天地自然和对生命的理解。这些内容决定着作品的深浅和大小,但秦岭是写不尽的。
秦岭之深邃,我愿以笔为舟,游历其奥秘,记录其山川与人情,让读者阅后尽知,感受秦岭,亦是中国。
秦岭之山,其深如海。地灵必然人杰,秦岭孕育了无数的仁人志士,贾平凹就是其中之一。“每一座山都有不少故事,有的是神话的,有的是历史的。我却不知还能怎么去说秦岭,秦岭山深如海,万物蕴藏其间,它顶天立地,势立四方,混沌磅礴。它太伟大、太丰富了,不可理解,没人能够把握。秦岭最好的形容词就是秦岭。”写毕《秦岭记》,贾平凹曾这样表示。
每个作家都有着自己的草木四季、大地河山。面对如此一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山,贾平凹意欲探索秦岭的无穷奥妙,笔尖流露的,除了自己的生活态度、生命姿态,还不断地以自身的存在状态和时间因缘无言地提醒着每一位进入“秦岭”或者生活在“秦岭”里的人:尊重传统、敬畏自然、护佑生态,方为人与天地万物的共存法则。绵延千里的秦岭,多少人终其一生,可能只是触摸了它的一个角落,贾平凹承续了一以贯之的秦岭叙事。秦岭不再是故事场景,而是记忆积淀、心灵图示、感遇回返的精神栖所。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自己的一道秦岭,成为自己思想的落脚点,生命的避难所,在经历磨难时,抚平我们心中的创伤,在人生迷茫时给予我们前进的方向。
(贾平凹,中国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1952年2月21日出生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截至2024年2月27日,已发表过20篇长篇小说,出版作品有《浮躁》《废都》《秦腔》《高兴》《古炉》《带灯》《暂坐》《山本》《秦岭记》《河山传》等。《秦腔》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首届红楼梦文学奖,《古炉》获施耐庵长篇小说奖、第四届红楼梦文学奖,《带灯》获2013年度“中国好书”。)